时间:某周六下午12:30分
(对话以英语进行。)
撰稿(英文):王放
翻译:梁海彬
香港导演荣念曾最近为了在华艺节呈献《百年之孤寂10.0——文化大革命》、出席他的画展《玩物》的开幕礼,以及在新加坡艺术学院举办青年论坛,而来到新加坡。籍此机会,我们邀请他与三位本地年轻剧场人进行一场对话。
对话当天,荣念曾走进咖啡厅时,我们趋前握手打招呼。正当我们想要进一步自我介绍时,荣念曾却提议我们介绍彼此:“不如由你来介绍她,由她来介绍他?”我们就这样在他人的介绍下展开了对话。
谢秀彬毕业于南大中文系,目前在旅游促进局工作。Nabilah 毕业于Teater Ekamatra 为期一年的剧场培训课程,目前于新加坡美术馆工作。立婷则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位全职的剧场工作者。我们的对话于是就以从事剧场工作或全职工作之间的拉锯与冲突开始了。
(编按:英文俗语,可意译成“进退维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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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豪: |
我们应该如何兼顾剧场与全职工作? |
念曾: |
我常常问自己,做艺术是一份职业,还是一种个人义务。如果是个人义务,那么你若朝九晚五便是很不合理的,因为你每时每刻都在想着艺术,而且你自己打理自己的时间表。 |
秀彬: |
对我而言,解决三餐是很根本的挣扎。我应该如何在养家糊口与思考自己的人生之间取得平衡?同时兼顾日间工作与艺术创作,无论在体力还是精神方面,都会让人精疲力尽。这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我觉得,在某些时候,我们都会有想放弃的念头。您有没有什么时候想过要放弃?是什么让您继续从事艺术? |
念曾: |
我以为,从事创意工作是非常好玩的,我又怎么能够放弃它呢? 如果能够每天24小时去搞艺术,那当然最好。但如果不能,我有多少时间就做多少。每天12小时、8小时、4小时、1小时、或30分钟,都没关系。有越多的时间未必等于会有越好的作品。 我常常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全职艺术家,因为我不喜欢以艺术为职业。我认为创意工作不应该被标榜为一份职业。如果能够的话,我会把自己养家糊口的工作弄得有创意又好玩。你问自己:如果我的工作有个呈交日期,我怎么在时间期限内把工作变得有趣?这当然与你的老板有关!他/她会过来说,你应该如何如何做这份工作,但这取决于你如何与他/她沟通,不是吗? 你如果秉持着这一种戏谑的态度,那么什么事都可以变得创意有趣。 但是我们今天的经济体系,已经把每一样东西都标上了价码。人家过来说,他想买你的作品,但你可以说:“喔,这是无价的!但我可以免费送给你。” 你如果秉持着这一种戏谑的态度,那么什么事都可以变得创意有趣。你知道吗,这份菜单也可以很有趣。我从前觉得这类东西很无趣,以为从事这类行业一定很无聊。但如果他们每天更换菜单,搞些古怪玩意儿——当然那会增加成本——但或许这些侍应生或厨房的伙计们会工作得更开心!可是现在他们只是照常运作罢了。 |
(编按:英文俗语,也是形容进退两难的困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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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曾: |
那么,你为什么要搞剧场,而不是成为一个厨师,或任何一个可以同样好玩的工作? |
Nabilah: |
我觉得在舞台上,你能够尽情地挑战界限。 你想探索的任何课题都能够在限制下,例如媒体发展局发给牌照的审查系统,挑战极限。而舞台是一个安全的空间。观众从你的呈献中索取他们所需的。 |
念曾: |
所以你的兴趣主要在于试探限制性、局限性,对吗?你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机会去处理这些界限的议题,例如政治界限和社会忌讳,但是你能够在剧场里这么做。 |
Nabilah: |
是的,在现实生活中,你怕得罪人。 |
念曾: |
所以你不怕在剧场得罪人? |
Nabilah: |
一些人?(众人大笑) |
念曾: |
那你呢?(指立婷) |
立婷: |
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思考这个问题。我在剧场自由工作了一年半、接近两年了,到今天我还是在不断地问自己这个问题——我为什么做剧场?然后我发现,因为剧场是我唯一能够搞得懂的东西——剧场让我了解这世界发生的一切事情。 |
念曾: |
所以是学习的问题?由于我们的学校系统没有提供适合学习的环境,我们的学习在毕业后才真正开始? |
立婷: |
正是。我在大学里学习剧场,但比起这两年来的工作经验,我在学校里学到的并不特别有用呢。 |
秀彬: |
对我来说,理由很简单——就因为好玩。我并不很确定,但我觉得每个人都是以很简单的理由作为出发点,而不是一开始就想用事剧场来改变世界。你从一个简单的初衷开始,然后越做越发现自己能够通过剧场做更多东西,慢慢地也就越来越有雄心。 在接触剧场之前,我们以非常符合社会标准的方式看待自己的生活,那是一种被教育出来看待事物、观照世界的方式。可是当我们接触剧场,我们就发现了更多看待人生的可能性。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剧场丰富了我的人生。 |
念曾: |
所以在日常生活里,我们无法看见、或学习、或感受到许多事情。但我在想:我们的社会环境为什么那么令人窒息,以至于剧场几乎变成了一种避世的管道?为什么我们的教育制度有那么多的问题?我们能不能够改变教育制度?剧场能不能够成为“教育剧场”?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需要治疗——不是我们有病的意思,而是我们需要另外的方法来处理我们情绪上与思想上的需要。 我们很容易就会陷入一个纯粹寻求情绪与心理需要的陷阱,这几乎等于说:“我病了,我不舒服。”,而不是说:“不。我没事,是这个制度病了,是制度不舒服了。” |
Nabilah: |
关于剧场与避世…… |
念曾: |
我是用了一个比较具煽动性的字眼。一个人只有在被人穷追时才会逃避,但是到目前为止,你只是被一股很微妙的力量逼到了一角。当90%的人口都反对你,你是否让他们把你逼入角落,还是你会思考:这些人为什么会这样表现?我们可以分析这些人吗? 或许在这90%的人群里面,有20% 的人有与我们对话的可能性。所以当我们做剧场时,我们很多时候正是在与这20%的人对话。然后你继续思考:我如何创造出一个可以进行对话的共同/共通平台?我们是否在尝试改变他们?评断他们?还是我们真的想要一个“开放式的对话”? |
英豪: |
谈到“开放式的对话”,剧场工作者常常都在试着寻找各种方式进行对话,因为剧场太容易传达单向的讯息。除了邀请观众来看戏,有没有进行对话的其他方法呢? |
念曾: |
的确,我们知道剧场只不过是另一个建制化的形式。为什么一出戏要在7点15分开始,9点结束?为什么进剧场需要买票?为什么观众必须坐在剧院的一边,恰如课室里座位的安排?那你是不是可以像在课室里一样举手发问?我们是否应该有互动性的交流?为什么剧院的容纳量是180到1200名观众?什么因素决定剧场的规模?谁设计剧场建筑?为什么会有“黑箱剧场”?剧场与一个政治集会,或一间夜总会有什么关联?我们就是通过这些对剧场建制、建筑、组织结构与运作等的提问,尝试了解剧场现今的状态。 黑箱剧场的好处是你似乎能够在那里呈献实验性作品。但是你同时也被你自己的习性所限制。什么是实验?我记得在中学,每次进行科学实验时,都必须按照规定的步骤进行。那到底什么是实验?你在进行实验时的冒险精神是什么? |
秀彬: |
这也是我的问题之一:总有人做出别人看不懂的实验戏剧。你进行实验时的基本理念是什么? |
念曾: |
我会做和Nabilah一样的事,我会提问:界限是什么?如果我触碰到了界限,那我就是在试验界限。一个具体空间、社会空间、政治空间的界限是什么?我或许也在谈个人自身的界限。第一步是认清自己的界限。第二步是如立婷所说——理解自己、理解体制。这样一来,或许我们就能够更好地面对建制,或最终,去改变它。 |
英豪: |
当艺术家去试探界限时,官员们总是说艺术家也必须负起社会责任。我们如何在二者之间取得平衡? |
立婷: |
我认为艺术家的责任就是挑战界限,而不是在一个所谓“负责任的预设框架”内去试探界限。 |
念曾: |
这句话假设了艺术家都是不负责任的!我认为这不对。那个假设是,艺术家都是叛逆放荡的——你必须去挑战那个假设,但做法不是去强调“我有负责任”,而是反问他们:“你对现今的系统有负责任吗?”这样你就能把论述翻转过去了。这样的论述对艺术工作者来说太有镇压性了。 我们应该应付那些“标签”艺术家的人。艺术家有许多被赋予的刻板印象,例如认为你们都是一群被社会遗弃的人,然后给你们一个黑箱剧场——一个“贫民聚居区”,你们就待在这个区里面。 |
立婷: |
是的,我觉得这里的政策对艺术有很大的压制。我们被给予一个灰色地带。对我而言,这是挺阴险的,因为并没有任何清楚的定义。一旦踏进这个灰色地带,你就会触动警铃,你就不能继续做你的戏了。 我有过一次经验,我们做了一出讨论死刑的戏。我们与艺术理事会来回商谈,却在戏上演前的2个礼拜接到通知,说他们不资助我们的演出。剧团非常依赖资金,所以当我们接获通知时,我们不知道该继续演出,还是要把演出取消。最后,我们只好自掏腰包,让戏得以上演。我们从来没有接获任何解释,告知我们为何拿不到资金。媒体发展局给予我们演出牌照,但是艺理会却不资助。 对于这类事件,我很自觉。我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去挑战界限,因为它的影响是很实在的——你没钱,就什么都不能做了。 |
念曾: |
如果你关心死刑的议题,那么口头讨论会不会比剧场表演更适合探讨这个议题?如果你要讨论,那你的目标受众是谁,你又怎样用创意来确保这个课题可以传达到你预期的对象?听起来,你很依赖你被赋予的这个平台,来表达和阐述你关心的议题。但是平台有很多种。你可以书写、可以述说、可以上电台,甚至搬演街头/社区剧场——那正是戏剧盒一直在做的剧场!戏剧盒是一个很好的研究案例,你可以学习他们做社区剧场的策略。想想更多有创意的方式,那是可以很有趣的。 我认为,剧场永远不会只局限于一个剧场空间,因为剧场建制有太多的限制,以艺术为名的限制,其实和所有其他建制一样多。所以回到我刚才所说的:我们很容易就会被标签分类。当你相信的东西被建制化,你要如何去应付它?你要怎么设立一个能够质疑现有建制的新建制?我觉得戏剧盒会很乐于看到更多不同的“戏剧盒”出现。戏剧车?戏剧箱?天马行空吧! |
当我们结束对话,我们发现自己并没有找到更多答案,却是问了更多问题。艺术家的定义是什么?剧场是什么?我们个人与社会的限制是什么?我们如何理解,并改变得更好? 我们带着种种问题,然后,各自走下去,乐在其中。
摄影:Pantheon
特别感谢: 15 Minutes 咖啡厅
荣念曾
华人实验艺术先驱,香港及邻近地区最有影响力的艺术家之一。“进念·二十面体”的创办人之一及联合艺术总监,香港当代文化中心主席。投入剧场、漫画、录像及电影、视觉艺术及装置艺术等创作超过三十年。他一向强调辩证思维,并以舞台为交流平台,广邀不同地区和文化传统的知名艺术家与年轻剧场工作着,共同探索戏剧,策划、制作及导演的作品超过百部,且在欧、美、亚的不同舞台发表,作品在超过30个城市演出。